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津门外侨命案(上)

2023-06-25 17:01:24

津门外侨命案()

一、洋老板失踪

天津。1949年3月11日,星期五。

乍暖还寒,冷风凛冽。上午八点多,一辆双轮摩托车风驰电掣般地从远处疾驰而来,在位于“工部局戈登堂”的天津市人民政府驻地机关大门口戛然而止。随车扑来的那阵沙尘几乎让人睁不开眼,从岗亭里迎出来意欲查问的哨兵抬手擦了擦眼睛,定睛打量从摩托车上下来的两个不速之客。那是两个高个儿男子,身穿同一式样的连帽黑色棉袄。待他们摘下口罩,哨兵不禁一怔:竟然是外国人!

接下来,令这个出生于热河省偏僻农村的哨兵更为惊奇的一幕出现了,对方竟然说一口流利的天津话,请求速见许副市长!

许副市长大名许建国,是一位老革命。1922年参加着名的安源煤矿大罢工并加入中国共产党,是中共保卫工作开创者之一,新中国成立后曾任国家公安部副部长。平津战役发起前,许建国任中共中央华北局社会部部长,受命负责接管国民党天津警察局;天津解放后,兼任中共天津市委委员、副市长、公安局局长。

眼前这两个洋人为何事求见许建国呢?这也正是哨兵要询问的。但来人却只是摇头,称:这事不能对你说。进入天津的部队在入城前都是学习过“入城注意事项”之类的文件的,内有关于如何正确与外国人打交道的内容。于是哨兵根据规定请对方稍候,他去向领导请示。

其实,这两个外国人不知道,尽管报纸上公布许建国出任天津市副市长兼公安局局长(华北局社会部部长和天津市委委员两个职务当时对外不公开),许建国在市政府这边也有办公室,但平时一般都是在市公安局办公,他们应该去市公安局求见许建国。这个话,当然不能对他们说。市政府警卫部门将此情况跟秘书科通报后,秘书科指派工作人员小杨以秘书名义出面接待两个外国人。

两个外国人先向小杨出示了英国护照,作了自我介绍:他们分别叫戴维·琼斯、迈克尔·泰勒,英国旅华侨民,是“蓝月亮欧洲食品商行”的经营者,早在民国三十四年就已经来天津开了这家店铺。“蓝月亮”名谓“行”,听上去似乎颇有规模,其实不过是一家只有三个门面的食品商店。可是,该店经营的确实是正宗的欧洲风味食品,即使战争正酣的时候,他们照样营业,除了供应西班牙、瑞典、葡萄牙、瑞士等永久中立国的供应商提供的食品外,还自己动手制作巧克力、馅饼、饼干、蛋糕、冰淇淋、通心粉、葡萄酒等出售。因此,“蓝月亮”不但在天津小有名气,还吸引了北平(北京)、石门(石家庄)、保定乃至河南一些地方的消费者。

“蓝月亮”由戴维·琼斯、迈克尔·泰勒和另一英国人保罗·托马斯合伙创办,根据当时三人签署的合约规定,保罗·托马斯出全部资金,主持经营大计并承担一部分具体工作;戴维·琼斯、迈克尔·泰勒两人不出资金,以技术折算资金入股。三人的股份比例是:保罗·托马斯60%,戴维·琼斯、迈克尔·泰勒各20%。每年的红利也按照这一比例进行分配。现年三十九岁的保罗·托马斯比另外两位合伙人年龄稍小,但他控股最多并主持经营大计,所以就是老板。保罗·托马斯也确实经营有方,十多年下来,已经积累了比较可观的利润。但是,最近保罗·托马斯跟两位合伙人商量后,决定关闭“蓝月亮”回英国。

这是为什么呢?这就要说到乞丐这个行当了。天津解放伊始,大量游民乞丐涌进城来,其中混入了部分被解放军打败后四处溃逃的国民党军队的散兵游勇。他们声称,解放了,穷人翻身了,乞丐也可以挺直腰板,理直气壮地去向富人们讨要了。加之潜伏下来的国民党特务唯恐天下不乱,乘机到处散布“共产党来,富人栽”、“共产党是无产阶级,乞丐是无产者中的无产者,是新社会的大老爷,说出话来就是金口玉言,要到哪个商家哪个商家都得给”之类的言论。这样,乞丐们还真的看到了“好日子的曙光”。当然,即使眼前放着属于你的金元宝,也得自己伸手去捡起来才算是实现了所有权转移。光看到“好日子的曙光”是不够的,要过好日子,那就得行动起来。于是一些乞丐一改旧时的行乞手段,什么打躬作揖口称“大爷”,什么唱莲花落,什么数来宝,统统不带,踏进商家,张口就要五十元(华北币,下同)。而商号、店铺不了解政府的政策,对乞丐的强乞恶讨不敢违抗,更助长了乞丐的嚣张气焰。

其他乞丐见这样做还真的能过“好日子”,当然争相仿效。乞丐为迫使商家“施舍”,有意在商铺门前“设防”,拦阻顾客进门,直到商家“出血”才予放行。对待不予施舍的店铺,他们采取砸玻璃窗、在店铺的门面上涂抹粪便等手段进行报复。由于他们的强讨恶要,有的商号店铺一天的营业额竟不够打发叫花子的。据史料记载,“福隆绸庄”每天用于应付乞丐的费用约为四五百元,遇到年、节、假日,此项花费就得提高一倍;“戴林春线店”、“永兴裕鞋铺”的日营业额均为六百余元,而应付乞丐的支出却高达七百元。因此,不少商号被迫关门歇业。后来,各商家为减少麻烦,与乞丐们商定,每条街由一个或几个乞丐头包下,每天各商家派一个代表将准备好的钱定时送到,这样乞丐便只需坐等收钱了。这种事情放在如今,大概就要划入“黑社会性质犯罪”予以严厉打击了。

人民政府在对乞丐采取管制行动前,悄然对乞丐的强乞恶讨进行了调查。每天每名乞丐收入多则三四百元,少则百余元。按一百元计算,他们的支出是这样的:三十元的饭费、二十元的宿费、十元的香烟费,其余的或喝酒或嫖妓。乞丐的收入比卖苦力蹬三轮的车夫及摆摊的小商贩要高出几倍,因此,天津市当时竟出现了一些下层劳动者竞相转行当乞丐的怪现象。

“蓝月亮”作为当时天津商业最为发达的第一区(今和平区)的一户中等规模的商家,当然也没能逃脱被乞丐强乞恶讨的厄运,营利情况一落千丈,几乎已经到了无利可图的程度。况且,这三个英国股东对共产党坐天下后将如何对待在华经商的外国人不甚了解,于是大股东保罗·托马斯决定关店回国。可是,就在这当儿,保罗·托马斯突然失踪了!

前天,三个英国人午餐后照例喝茶,喝过茶后开门营业时,保罗·托马斯说要去外面溜达一圈,这也是他平时的生活习惯,只要店里不忙,他午后总要出去散步的,时间不长,一般不会超过半个小时。可是,这次保罗·托马斯出去后,一直到傍晚“蓝月亮”关门时也没回来。戴维·琼斯、迈克尔·泰勒两人寻思老板也许临时有事绊住了脚。然而,直到晚上保罗·托马斯也没有回来。

昨天早晨,老板依旧没有任何消息。戴维·琼斯、迈克尔·泰勒初时还以为保罗·托马斯是去某个相好那里过夜了,两人还是照例开店营业,反正“蓝月亮”即将关门,已经停止制作新鲜食品了,所以两个人也能应付。中午,还没见保罗·托马斯回来。这下,戴维·琼斯、迈克尔·泰勒就觉得反常了,匆匆吃了午饭后,茶也不喝了,立刻关了店出门寻找老板。从昨天中午一直到傍晚,两人跑遍了整个天津城。所有他们知道的保罗·托马斯有可能涉足的公共场所、私人住宅,他们都一一跑到了,没打听到任何保罗·托马斯的消息。

他们终于意识到:保罗·托马斯失踪了!傍晚回到“蓝月亮”,两人一番商量,决定天亮后立刻前往求见许副市长,向主管这方面工作的津门最高长官求助。

当下,小杨在了解了这两位特殊身份的来访者的来意后,将情况向秘书科领导汇报,然后根据领导的指示写了一份紧急报告,让机要员立刻送往天津市公安局局长办公室。

许建国当天上午就看到了这份报告,当即让秘书电话通知天津市公安局第一(区)分局(简称“一分局”)对保罗·托马斯失踪一事进行调查。考虑到对方的外侨身份,许建国还让市局外事科派一名警员前往一分局协助处理此事。

当天中午,没精打采地守着店铺的戴维·琼斯、迈克尔·泰勒就迎来了一分局治安股的两名警员和市局外事科的警员蒋先为。由于戴维·琼斯、迈克尔·泰勒都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所以双方交谈没有障碍。三名警员初步了解了“蓝月亮”的历史、目前经营状况,以及保罗·托马斯的宗教信仰、经济情况、生活习惯、日常嗜好、亲朋好友、社交关系,等等。最后,又问两人:依你们看来,托马斯先生眼下会是一种什么状况?那两个英国人互相看了一眼,一个摇摇头,一个耸耸肩膀双手一摊,都说“无法判断”。

蒋先为三人回到分局后,对保罗·托马斯的失踪进行了分析——

保罗·托马斯是喝过午茶后出去散步的,出门时穿着随便,甚至连胡子也没刮。对于他这样一个严谨、正统的英国人来说,可以表明他出门确实是散步,没有其他打算。可是,他这一去却再也没有回来。那么,他在出门后遇到了什么情况呢?首先,从“出门后未归”的现状进行推测,有三种情况。一是临时遇见某个熟人,接受对方邀请或者自己主动提出,前往对方住所或者其他地方办事去了。如果是这种情况,其涉足地应当就在天津本市,因为要离开天津的话,保罗·托马斯肯定要回一趟“蓝月亮”换上正装、拿点儿钱什么的。二是是否去会相好了?保罗·托马斯在天津有三个相好,两个是外侨,分别是英国人和白俄罗斯人,一个是天津人。那个英国人已经在天津解放前夕回国了。戴维·琼斯、迈克尔·泰勒昨天已经去另外两个相好处打听过,都说保罗·托马斯没有去过。那么,是否有新的相好呢?但这似乎又不合保罗·托马斯的习惯。他每次去会相好,时间都是晚上,必须换上正装,洒上男士香水,这才出门,从来不曾中午散步出门去会相好。再说,“蓝月亮”面临关门歇业,以保罗·托马斯的性格,他不可能有心思去结交什么新的相好。三是被人绑架或者杀害了。绑架的可能性似乎不大,因为根据解放后公安局对辖区外侨情况的初步调查,“蓝月亮”跟中外任何政治势力并无关系;如果是因经济原因而遭绑架的话,失踪至今已经五十个小时,但“蓝月亮”方面还没接到“赎票”通知,这不像绑匪的作风。

分析到这儿,三个警员的脸色不禁凝重起来了:难道保罗·托马斯被杀害了?

当然,上述推测是根据“蓝月亮”方面提供的情况得出的。要作出正式的结论,还得进行大量的工作,要把保罗·托马斯平时来往的那些中外朋友包括上述的两个相好一一走访到,因此,他们决定立刻开始着手进行这项工作,先把走访名单排出来,再进行分工。

三人把这件事做完时,已是下午四点了。就在这时,传来了一个消息:察哈尔路一处街心花园的地堡里发现一具外国人尸体!

二、财杀还是仇杀

辽沈战役之后,国民党方面知道接下来解放军要进攻平津地区了,决定死守。奉命驻守天津的国民党陈长捷部在天津市区修筑了大批地堡,准备一旦城破,就和解放军打巷战。现在发现尸体的察哈尔路街心花园的这座地堡就是其中的一个。

发现尸体的是三个乞丐。这三位是天津郊区同一个村的老乡,都是十七八岁年龄。他们原先在乡下给地主放牛放羊兼带打点儿杂工,一年前,其中一个名叫金兴儿的听说去城里要饭比在乡下替地主老财干活要舒心些,于是就说服两个伙伴,三人结伴进入天津。当时的乞丐等同于一门职业,要想入门也是有门槛的,这个门槛就是加入乞丐的帮派组织。据不久之后民政、公安部门的联合统计,当时天津的乞丐大约有一万五六千人,分成三个帮派组织:丁门、韩门和祁门。其中祁门人数最多,活动范围最广,声势最大;其次是韩门;丁门排在最后。金兴儿三人进城后,经过一番周折,最后加入了祁门,正式成为这个津门最大乞丐组织的成员。

旧时乞丐对于社会的负面影响,并不仅仅是破坏市容,他们在从事乞讨“正业”的同时,还热衷于从事偷、蒙、拐、骗、抢等不法活动。金兴儿三人虽然来天津不过一年,但于此已经驾轻就熟了。这天下午,三人在马路上闲逛,看见一个摩登女郎,肩上挎着一个浅绿色坤包,一边浏览着路旁商店橱窗里的商品,一边慢慢地往前走。三人见状,不约而同冒出了一个念头:卸了她的包包!

行动进行得很顺利,金兴儿三人得手之后,一阵狂奔,来到了随机选中的察哈尔路的这个地堡。钻进地堡后,金兴儿从怀里拿出坤包,开始点检战利品,准备分赃。地堡里光线很暗,他们就往枪眼口挪。就在挪的时候,他们发现了尸体。三人也顾不上分赃了,赶紧往外逃。刚钻出地堡,正好撞到一个骑车路过的警察。警察见三人可疑,于是上前盘查。三人说地堡里有外国人尸体,这个警察马上想起已经上了公安局内部情况通报的“蓝月亮”老板失踪事件,于是下车,一手一个揪住金兴儿和另一乞丐,喝令三人和他一起下到地堡去查看。一看之下大吃一惊,随即跑到地堡口狂吹警哨。

察哈尔路属于一分局辖区。一分局刑警队当即出动勘查现场。不一会儿,市局法医也赶到了。接到警方通知的“蓝月亮”另两位股东戴维·琼斯、迈克尔·泰勒几乎是和法医同时赶来的,两人一看尸体,马上说这就是他们的老板保罗·托马斯先生。

刑警初步勘查的结论是:地堡内外未见搏斗痕迹,从死者身上衣服被撕破等情况判断,死者被害前跟凶手有过搏斗,因此,发现尸体的地堡属于第二现场,死者是在第一现场被害后移尸于这座地堡内的。

尸体运往市局解剖检验。当晚,尸检结果就出来了:尸体上有两处创口,一处在后脑勺,系钝器击打形成;另一处在胸部,三厘米宽,从形状判断应是匕首。因此,法医认为保罗·托马斯先是被人用钝器击打后脑勺砸昏,再以匕首刺入胸部,一刀毙命。从死者胃脏内尚未消化的食物推测,其被害时间应在3月9日下午两点到三点之间。也就是说,保罗·托马斯是在和戴维·琼斯、迈克尔·泰勒共饮午茶后出去散步时遭遇不测的。

这起涉外命案迅速上报许建国局长,许局长当即下令:由市局、一分局抽调精干刑警组建联合专案组对该案进行侦查,以最快速度侦破该案。

遵照指令,当晚九点,市局两名刑警鲍澄衷、周康就赶到了一分局,与分局指派的三名刑警徐迎仙、朱明道、尚盖昉,加上原已参与调查保罗·托马斯失踪案的市局外事科警员蒋先为共六人,组成了“3·9”命案侦查专案组。专案组长由市局刑警鲍澄衷担任,不设副组长。

专案组随即举行了首次案情分析会。鲍澄衷是八路军侦察兵出身,抗战胜利后在哈尔滨公安局当刑警,天津解放后调来天津市公安局,大前天刚来报到,内定为市局刑侦处下设的机动分队组长,还没宣布任命,就被派来主持“3·9”命案的侦查工作。鲍澄衷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主持案情分析会也充分显露出这种特点。说是分析会,也就他一个人说了寥寥数言,大意是:凶手为何要杀害保罗·托马斯?这个问题要弄清楚,这样才能根据犯罪动机寻找破案线索。一般说来,凶杀案的犯罪动机不外乎仇杀、情杀、财杀和临时起意的愤杀(就是现在所谓的“激情杀人”),所以,调查可以从这方面开始进行。然后,对如何调查和人员分配作了安排。

次日,专案组包括鲍澄衷在内的六名刑警全体出动,按照分工开展调查。事后回想,鲍澄衷自受命出任专案组长以来到举行案情分析会,期间不过短短个把小时,但他头脑里却已经形成了一个堪称完整的调查方案,这的确很不容易。之所以说这是一个完整的调查方案,是因为鲍澄衷根据凶杀案的犯罪动机,已经把被害人保罗·托马斯的家庭、历史、人际关系、日常生活等方方面面的条条框框一一列了出来,调查就是围绕这些条条框框进行的。

当晚,专案组再次举行案情分析会。每个刑警汇报了各自的调查情况,然后大家对所有情况进行分析研究,最后排除了情杀、愤杀,而将犯罪动机定位于财杀与仇杀上。

怀疑保罗·托马斯死于财杀的理由是:3月9日下午保罗·托马斯离开“蓝月亮”去外面散步时,随身携带的钱包里有大约八九百元华北币,手指上戴着一枚已经戴了多年的据说是其祖父留给他的黄金戒指,还有一块堪称古董的怀表。以当时天津市的经济水平来说,也算得上是一笔小财。后来发现保罗·托马斯的尸体时,钱包、戒指、怀表都没有了。

怀疑保罗·托马斯死于仇杀的理由如下:据戴维·琼斯、迈克尔·泰勒提供的情况,“蓝月亮”在最近已经着手进行的关门歇业准备工作中,老板保罗·托马斯曾受到过威胁,有人扬言要他好看。保罗·托马斯是“蓝月亮”的大股东,所有经营方针、对外联络、业务安排等生意方面的事情,都由他一手负责张罗操办。歇业决定就是他作出的,他把这个决定对戴维·琼斯、迈克尔·泰勒道明后,说,按照公平的原则,你们两人有优先购下我那60%股份的权利,如果你们不想转让属于各自的那20%的股份,还想继续经营下去的话,可以拿出你们多年来的积蓄购买属于我的那部分股份。戴维·琼斯、迈克尔·泰勒当时就说,“蓝月亮”全靠托马斯先生您的执掌才能运作,您如果离开了,我俩是没有这份本领继续经营下去的,所以我们的股份也一并出让就是,然后我们一起回国。

这样,保罗·托马斯就开始联系出让事宜。一共有三个对象对“蓝月亮”感兴趣,一个是曾经经营过西菜馆生意的商人潘樵生,一个是北洋军阀的后人赵世武,一个是东北人参商出身后来在天津经营东北饭馆的柏得祥。保罗·托马斯和这三个对象分别洽谈了几次,最后决定把“蓝月亮”以一百三十两黄金的价格转让给潘樵生。这一百三十两黄金中,还包含着“蓝月亮”的生产技术转让费,在签署合约并支付70%的转让金后,潘老板将获得“蓝月亮”方面提供的制作具有独特风味的巧克力、曲奇、面包、果酱、葡萄酒等全部产品的配方和工艺流程资料,同时还可派人向戴维·琼斯、迈克尔·泰勒请教制作方法。

双方谈妥后,本来,已经可以签署合约了,可是,由于保罗·托马斯坚持要求对方在签署合约的同时立刻支付70%的转让金,潘樵生一下子无法拿出九十一两黄金来,所以在支付十两黄金的定金后,他赶到北平去筹款了。就在这当儿,忽然有消息传来,说“樱花馆”的老板对于“蓝月亮”的转让颇为愤慨,扬言要对保罗·托马斯采取行动。

“樱花馆”跟“蓝月亮”一样,也是一家外资店铺。那是由美国商人约翰逊和日本人黑田甲合伙开的一家饭馆,也在第一区,与“蓝月亮”相隔不过两条马路。那么,“蓝月亮”转让之举怎么惹恼了“樱花馆”呢?原来,天津解放后,“樱花馆”的经营状况跟“蓝月亮”相差无几,也被乞丐骚扰得几乎入不敷出。那个美国股东约翰逊长期居住于上海,这边馆子的事儿都由黑田甲一手负责。黑田甲在跟美国人联系后,达成了一致意见:转让!黑田甲找了几个有意向的买家,其中也包括潘樵生,而且最后就是跟潘达成了意向的。可是,还没签约的时候,潘樵生听说了“蓝月亮”要转让的消息,于是就借故不跟黑田甲见面,把签约事宜晾在一旁,转而与保罗·托马斯洽谈,洽谈的结果是接“蓝月亮”的盘。消息传到黑田甲耳朵里,这个日本浪人出身的老板受不了了,当即扬言要对保罗·托马斯进行报复。如果黑田甲当真采取了行动,那就是仇杀了。

专案组于是作出决定:兵分两路,同时对财杀与仇杀进行调查。

第三天,3月13日上午九点不到,刑警徐迎仙、尚盖昉和精通英、日、俄三国语言的市局外事科警员蒋先为三人来到“樱花馆”。这是一家五开间门面的饭馆,三间进深,后面还有一个很大的花园,每年的四月至十月顾客也可以选择在花园里用餐。这样面积的饭馆,在当时的天津已经算是有点儿规模了。刑警上门时,黑田甲正坐在账房里的一张藤椅上,一边喝茶,一边晃着腿听大厨汇报当天的进货情况。黑田甲是一个年近花甲的老头儿,矮壮身材,脸色黝黑,剪着一个平顶头,一脸凶相,特别是那双眼睛,看起人来就像饿狼盯猎物。他见到刑警,仅是点点头,打了个“稍等”的手势,放下茶杯,从账台旁边的架子上拿下一个算盘,往桌上一放。刑警一看,闹了个激灵:这个算盘竟是白铜制作的!不禁寻思:看这东洋老小子的架势,没准儿凶手还真的是他哩!

黑田甲跟大厨对过账目把对方打发走后,这才起身相迎,拱手作揖,一口流利的天津话。这一开口,又使刑警暗吃一惊:“三位警官先生是为‘蓝月亮’那英国佬来的吧?哎,这个保罗·托马斯啊,还真的该死!我听到他死于非命的消息,心里那股高兴劲儿就别提了!本来我患着痛风是不能喝酒吃大荤的,前天晚上就不管了,让厨房炒了几个荤菜,开了一瓶二锅头喝了个痛快。这不,昨天痛风就发作了,没法行走了,不过我还是非常高兴!”

刑警让黑田甲说说为何听到保罗·托马斯的死讯会如此开心,黑田甲就把他和保罗之间生意上的过节儿说了说,跟之前专案组了解到的情况基本相符。临了,黑田甲还说:“我来中国已经快四十年了,那时还是宣统皇帝呢。我学过看相,9日那天保罗·托马斯过来时,一脸晦气,我一看就知道他离倒大霉不远了!”

刑警问:“9日那天保罗·托马斯来过这里?什么时候?”黑田甲说是下午,当时饭馆的午市刚结束。午市刚结束,那不正是保罗·托马斯喝过午茶出来散步的时候吗?专案组正在调查保罗·托马斯这次人生最后散步的涉足之地,没想到原来他是来“樱花馆”了。

这自然要追问下去了。据黑田甲说,保罗·托马斯来“樱花馆”,是向他解释他跟潘樵生的转让交易是一次正常的生意,之前“蓝月亮”方面根本不知道潘樵生跟黑田甲正在洽谈转让饭馆一事,之后也是从其他渠道听说的,但这件事双方定下来了,对方支付了定金,那就没法更改了。所以,保罗·托马斯说他只能向“樱花馆”方面表示歉意。黑田甲生性多疑,自己这一生不知做过多少“当面说好话,背后下毒手”的事儿,所以认定保罗·托马斯这番话语也是虚情假意,当下哼哼唧唧应付了一下,就借口有事下了逐客令。

三个刑警商量以后,决定立刻分头跟“樱花馆”上上下下所有的员工谈话,了解9日下午保罗·托马斯拜访“樱花馆”的详情。谈话的时候,刑警请老板黑田甲呆在账房里,以防对员工产生心理影响而使刑警的调查发生偏差。

徐迎仙、尚盖昉、蒋先为三人分别跟饭馆所有员工作了谈话,这些员工中只有账房先生、跑堂、杂工等四人9日那天因为在饭馆前面忙活,因此见到过保罗·托马斯,其他人都在后面干活,不知道有那样一个英国佬去过饭馆。那四个见到保罗·托马斯的员工的陈述,跟黑田甲所说的基本一致。这就是说,保罗·托马斯跟黑田甲的接触中双方的态度都是平和的,最后保罗·托马斯也是平安离开“樱花馆”的。如果说有异常情形,那就是跑堂李二提供的那个细节了。当时饭馆的跑堂,是兼着迎宾活儿的。保罗·托马斯进出“樱花馆”大门,都是李二迎送的。李二说,保罗·托马斯进门时,脸上的神情有点儿异样,像是遭遇了什么不悦之事。出门时,保罗·托马斯眼睛一扫,嘴里说了句:“讨厌!”见李二不解,可能是生怕对方误解是针对黑田甲的,就指了指马路斜对面的两个乞丐解释说,刚才他过来时这两人就一路追着他行乞,他没有掏钱,没想到他们还没走,就呆在门口等着他!李二说那先生要不您从后门出去吧。保罗·托马斯摇摇头,说了声“谢谢”就出门了。果然,那两个乞丐又跟上去了。

三刑警顿起疑心:难道保罗·托马斯之死跟那两个乞丐有关?